记者：这是不是就像人民币的国际化过程，作为移民你到美国开始花美金，但同时你的手上也持有人民币。现在我们着急的是怎么样让别人接受并使用你的“货币”呢？

    石静远：对。我一直赞同说除了把语言当作母语这种感情化的东西，在实际操作中它就像一种货币。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一部分授课方针讲的是象形文字和字母表在历史上的一种纠缠。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在二十世纪中，汉字不只是变成拼音或简体，它的逻辑性有一整部分变成A、B、C、D。这并不是说汉字失去了什么，好像被完全变成了字母表。我是说汉语被增加了方式，增加了它的能量。它不只是汉字，它增加了自己的方式，用电脑操作过程中吸收了字母表的长处。我跟学生解释汉字，就用这个角度，他们觉得很新鲜，让他们了解到可以从语言看文字，而且年轻人对电脑很熟悉。这样二元世界的历史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呈现，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解释方法。

    记者：华语在身份认同上起到怎样的作用？比如在美国的华人认为我们在语言上面有共通的语言基础，是不是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会感觉比他和一个欧洲人的距离更近一些？

    石静远：当然。距离不再是近和远的关系，而是不同的距离。比如，我在美国对中文很自然有一种亲切感，在感情方面、个人表达上，我脑子里都是中文逻辑。但是我在美国长大，有一些美国俚语对我来说也很有亲密感，这对我没有冲突或歧视的意味，因为它们完全是不同方面的。

    记者：是否可以请您分享一些具体案例来论证您的观点？

    石静远：比如说东干族，是中亚地区的穆斯林民族之一，现在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等国。他们是回族后裔，祖先一般是陕西、甘肃人。清末大约1877年，他们进入七河地区（谢米列契耶）后到现在完全没有受到语言影响，他们用西里尔字母写字，但口语还是用甘肃方言。这就说明了语言与本地、说语言者的关系脱节，因为他们140多年来不住在中国，但是口语上还是保持中国风格，但他们又绝对不会说自己是中国人。还有一些例子，比如现在不是中国人也可以写关于中国的小说。语言和以此为母语的人，不再是一对一的关系。中国文学不是非要中国人或懂中国的人写。

    与其他人研究不一样的是，我不只是把文学范围中所提到的东西解释，而是到外围的地方，跨领域，跨学科，比如文字、汉字编码。我做的不是传统方面的文学，文学中不只有感情、审美观，我用社会、政治、历史、文字、科学等不同的角度来看。你问我怎样把中国文化更好地介绍给外国人，我这种做法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跳出一般的思维看中国文学，达到理性、客观，就知道怎样解释最好。

    记者：能从比较通俗的角度来为大众解释您眼中的中国文学吗？

    石静远：一个形象的比喻是，你在看戏台，台上演的是中国文学，每个支柱都拆掉，还看出什么吗？我们以前依赖的是什么，要一一解构，把中国文学需要的前提分别解构，再重新建构起来。可以这么说，经过解构再重组的过程，之后就不会把中国文学当成只是中国人拥有的东西。我一向的做法就是，希望消除任何一种把其当作只是中国人的东西。像中国人的信仰、性格这种抓不准的东西，人们如果把它们当作很真实的东西，就会是问题。

    记者：那么您缘何钻入了中国文学的研究领域？在您解构戏台的过程中，您的角色是观众还是导演、演员？

    石静远：这与我的个人背景有关，我有移民经历，对这方面很敏感。在陌生环境下，怎样找出自己的定位，我与环境的关系在不断变化，我要改变我自己。我的同学二三十岁时从大陆来，他们看中国是继承了导师的研究。而我喜欢研究中国文学，是从中国文学上进入不同的领域，就像是入门票一样，涉及到很多有关哲学、社会学的问题。我也没有完全刻意，而是很自然地被不同的看法影响。

    我对“关系”本身感兴趣。一般说“关系”是两个人或物之间的关系，而我是对“关系”本身感兴趣，你说的三个身份我都有，我讨论的不是主体，而是关系。我看中国怎样，也是关系到自己。

    记者：如您所言，一方面“世界汉语”可以用来作为沟通语言，另一方面它的流行是否会促进西方人对中文历史文化的理解？

    石静远：现在虽然有很多美国学生学中文，但他们未必是对中国文化背景或者文学有很深的兴趣。一般来说就把中文当作一种工具语言。现在学汉语的学生多，但一般他并不是学文学出身的，他们其实在经济系、国际关系或者政治系那些学科。

    记者：很高兴与您探讨这些问题。希望通过这次访问，让大家对中国文化能有更生动的了解。

    石静远：我也很高兴，这样把我自己的思路理的更清楚。英文表达是一种思路，中文又是另外一种。方式不同，效果也不一样。